現實世界的現實是,如果你很有錢,別人就會聽信你的言辭,並認為你說的話就一定有道理。從眾多中文圖書的推薦序中,我們就知道,一本書能否向讀者推銷出去,關鍵是否能夠找幾個國內的富豪來為其“代言”。富豪(例如比爾·蓋茨)讀什麼書,投什麼資,做什麼事一定有道理,不然他怎麼能夠成功的呢?
實際上,只有少數人能夠以自己的親身實踐來證明或者證偽自己的理念,大部分人不過是用財富證明了隨機和運氣的結果。歷史中最有名的是古希臘的泰勒斯,他將自己的知識轉化為投資並獲取了鉅額利潤後,向人們證明了自己的看法。而當代最有名的人是被稱為投機大鱷的喬治·索羅斯。
索羅斯
索羅斯不僅透過投資(機)來實踐自己的理念,而且還著書立說,告訴人們為何這麼做。最早出版的《金融鍊金術》(英文初版於1987年)就是索羅斯思想和經驗的總結。在讀金融學本科時期,索羅斯可謂已經是中國家喻戶曉的人物,20世紀末期的亞洲金融風暴更是讓索羅斯的名列各國中央銀行主席的黑名單首選。
《金融鍊金術》中文版封面
很多讀索羅斯《金融鍊金術》的人,是投資領域的從業者或炒股人士,他們試圖在索羅斯的這本書中找到可以指導自己投資實踐的具體可操作性指南,令大多數這樣讀者失望的是,他們獲得的只有索羅斯充滿哲學的術語,以及高深莫測的案例。
在這本書中,索羅斯提出來一種哲學(或者也叫投資)思想,他取名為反身性(Reflexivity),並用自己的投資實踐來對這種哲學思想進行實驗。在新版導論中,索羅斯總結了反身性的意思:
反身性的概念其實很簡單:在任何包含有思維參與者的情景中,參與者的思想和現實情況之間存在著一種相互影響的關係。一方面思考者試圖去了解真實的情況,另一方面他們試圖獲得一個他們想象中的結果。這兩種過程起到的作用相反:在求知的過程中現實是已知量,然而在參與的過程中,參與者的思想成為了已知量。在提出哪些是已知的而哪些是未知的時候,這兩種作用會相互干涉。我將這種兩個作用間的相互干涉稱之為“反身性”。我也將反身性想象成參與者的思想和參與者所參與的情景間的反饋迴圈,我認為反身性對於研究有思想者參與的情景是至關重要的。反身性導致參與者對於現實的理解是不完美的,同時參與者的行為也會產生他們無法預知的後果。
——《金融鍊金術》
看起來這樣的解釋並不簡單。其實,反身性相當於心理學中的“墨菲定律”,也就是說你所預期的不好事情通常就一定會發生。因為你預期行為本身就參與了未來事件發生的程序之中,舉例來說我們中國人認為本命年會不利,於是我們一方面我們干預了不利事情的發生,另一方面我們也刻意蒐集證實本命年不利的證據。
還有一個類似的例子來自《聖經》,神說叫富者越富窮者越窮,學術上常常稱之為“馬太效應”(因為出自馬太福音)。歷史也的確證實了馬太效應的存在,即便是最初分配的不公,最終都會導致稍微富裕的人在幾代之後很快成為絕對的富人,而其他人淪為一無所有的窮困者。現實世界的“二八定律”或者貧富分化都在驗證著馬太效應的存在。
墨菲定律和馬太效應實際上講的都是參與者自身的干涉導致了結果出現了極大的差異,更加學術一點說,反身性就是複雜理論中非線性的正負反饋,典型的是沙堆模型,在用一粒粒沙子所搭建的沙堆中,最終沙堆的崩塌是一個不斷反饋的過程。
追隨索羅斯腳步,從投資轉向哲學的另一位思想家納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將這個過程稱之為“非對稱”,我們隨後會詳細解釋。塔勒布最初也是作為一個操盤手,進而轉為哲學思考,使得來自金融和投機的思想能夠成為一種指導日常生活的指南。在最早塔勒布所出版的《隨機漫步的傻瓜》一書中,多個地方都提到了索羅斯,並且大多時候帶著崇拜的眼神。
索羅斯、塔勒布和“末日博士”魯比尼等
是透過索羅斯,塔勒布才“再發現”(塔勒布語)了波普爾,並深受其影響,也或許是在索羅斯身上,塔勒布找到了惺惺相惜之處:
我對有錢人從來不為所動,從不以他們為榜樣,看到這樣的人或許反而只會收到反效果,因為迅速致富的人經常帶有銅臭味。似乎只有索羅斯的價值觀和我相同。
……
讀者很容易看得出來,除了索羅斯等極少數例子外,我對有錢人缺乏好感。
……
這也與索羅斯形成強烈的對比。索羅斯到處告訴肯耐心聽他說話的人,說自己很容易犯錯。我從索羅斯身上學到這個教訓,於是在公司每次開會之初,都要說服在場的每個人相信我們不過是一群傻子,什麼也不懂且容易犯錯,但是幸好很少人像我們這樣知道這件事。
——《隨機漫步的傻瓜》
塔勒布當然也有自己與眾不同之處,但我們更多關注共性則會看到不少有趣的地方:
其一:根據經驗和實踐改變觀點,而不是讓現實削足適履於自己的理論
這一點在索羅斯的《金融鍊金術》裡表現的最為明顯,在新版前言中,索羅斯絲毫不羞愧自己之前在書中那些方面的錯誤和不足,也大膽承認自己過往所犯的錯誤。塔勒布如此評價索羅斯說:“索羅斯到處宣稱自己容易犯錯,卻仍擁有那麼強大的力量,因為他知道本身的缺點,其他人卻自視甚高。”
這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事情,我們往往頑固地堅守著自己始終如一、保持不變的“自我”本性,對於理論學家尤其如此,他們將現實出現的問題和危機,都當作是自己理論的例外情況,或者是採用部分適合自己理論的現實經驗。
這並不是說,一個人不應該對自己的言論負責,很多政治家或政府發言人往往會粉飾自己之前說過的話,股評家也常常在第二天不承認自己第一天所說的話。這些經常改變自己觀點的人,不是因為他們承認了之前觀點的錯誤,重新調整自己的認知,只是因為改變觀點對自己當下的處境更有利而已。
塔勒布稱這種認識論為懷疑的經驗主義,西方歷史上有恩披裡克、休謨和波普爾等人,或者說是一種自下而上的歸納方法,而不是根據某個假設前提的理性推理模式。
其二:非線性的複雜系統
雖然索羅斯並未明確涉及到複雜系統理論,但他認為演化理論或許能夠成為其反身性理論的一個實踐性探索。
適應行為是一個經驗概念,它不預設任何的結論。實事求是是探索的主題。這種探索引出了進化博弈理論和進化系統理論——兩種理論都將行為當作是過程決定的,並且不一定內部一致。兩個定律都能產生決定性的結果。
——《金融鍊金術》
而演化理論和演化博弈論正是複雜系統理論的核心話題,例如斯圖亞特·考夫曼一開始就將臨界、自適應等概念應用於生物學研究(見《複雜性理論:一件趁手的“兵器”》)。
正如上述指出,反身性概念本身就可以使用複雜理論中的正負反饋進行解釋,而臨界相變又和索羅斯所說的繁榮/衰退週期異曲同工。
塔勒布的思想較新,因此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複雜理論的影響,由於塔勒布自身寫作的散漫與隨筆特性,這種來自複雜性的思想較為隱蔽。正如我在《複雜性理論:一件趁手的“兵器”》所指出的那樣,塔勒布的“黑天鵝”正是複雜系統崩潰的典型狀態,在複雜理論中,塔勒布的反脆弱(Antifragile)非常近似於Robustness(“魯棒性”或“強壯性”、“強健性”),大意都是一些事物能夠抵抗住環境的不確定和變動,從而從這種混亂中受益而茁壯成長。
正是基於這樣“逆風撒尿”式操作,索羅斯和塔勒布都在金融市場上賺取了不少錢。這也是他們都在做對沖基因的原因,兩人都用自己從實踐中所取得的哲學理念,進而抨擊了學院式的正統理論,典型的都是經濟學上的理性預期模型和均衡理論。
用塔勒布的話說就是,市場上相信均衡模型的傻瓜越多,你就越有機會賺取利潤。而索羅斯的實踐也告訴我們:
我從反身性理論和人類的不確定性原理中獲得的主要洞見,就是所有的人類構建(概念、商業規劃或制度安排)都是有缺陷的。這些缺陷可能只有在構造進入生活時才會暴露。這是理解反身性過程的關鍵。當一個假說成為現實時,意識到可能出現的缺陷會讓你處於領先地位。
——《金融鍊金術》
對於一些人來說,期望學習到索羅斯和塔勒布的操盤技巧,而對於我來說,如何在不確定的世界裡好好生活,才是他們所告訴我們的真相。